蒋庆哲，工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教授、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国国际碳中和经济研究院院长，兼任中国石油企业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乡村发展协会副会长。先后在中国石油大学（北京）、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从事教学科研工作，并多年担任学校主要领导工作。长期从事能源与低碳经济方面研究，主要研究方向为产业低碳经济、区域碳中和协同治理、碳转化与利用等。发表学术论文150余篇，其中被SSCI、SCI等国际检索机构收录论文50余篇。出版著作5部（含合著），作为主编连续多年编撰发布《中国油气产业发展分析与展望报告蓝皮书》《中国低碳经济发展报告蓝皮书》。先后承担国家社科重大基金、国家自然基金、科技部、发改委、商务部等科研项目40余项，5次荣获原国家教委、教育部、国家能源局等科技成果奖。积极参与服务国家重大决策，与国家政府部门紧密合作，提交多份具有建设意义的资政报告。
记者：蒋教授您好，作为石油石化行业的资深专家，您如何看待“双碳”背景下我国油气行业的发展前景？同时，在能源结构调整的过程中，油气行业应当发挥怎样的作用？
蒋庆哲：首先，油气行业在我国的重要性是值得肯定的。仅今年上半年，我国原油生产达到10505万吨，同比增长2.1%；天然气生产量达到1155亿立方米，同比增长5.4%；原油加工量飙升至36358万吨，同比增长9.9%。这些成果为我国能源安全和人民生活提供了重要保障。从“双碳”目标的角度看，“双碳”的核心议题不仅仅涉及低碳和减碳，更关乎解决化石能源的使用难题。需要明确的是，“双碳”目标的实现是一个逐步推进的过程。根据国家能源发展战略的规划，非化石能源的使用到2030年要达到25%以上，到2060年达到80%以上。从这一趋势来看，化石能源的消耗将逐渐减少。然而，在这一转变过程中，能源的安全保障问题也不容忽视，而油气行业则一直是确保我国能源安全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当前，我们依赖进口的能源仍然主要包括油气。因此，维持国内油气生产基本盘的长期稳定，对于我国十分重要。即便到2060年我们实现了80%的非化石能源占比的能源结构目标，石油和天然气作为重要的工业原材料，依然能发挥重要的作用。因此，我们仍然要遵循“四个革命，一个合作”的能源发展新战略，将油气行业发展好、利用好。
作为油气的供给方，油气行业具有很多独特优势。我国在油气勘探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科学技术沉淀深厚，且具备先进的装备水平。在新能源行业的建设和发展中，油气行业应该巧妙利用好自身的这些优势，积极推动新能源和可再生能源的开发。当前，我国的油气企业主要位于东北和西北地区，这两个地区在发展新能源方面具备天然的有利条件。我相信，油气企业经过自身努力，在能源结构调整过程中仍能够发挥积极作用。在国际石油公司的发展轨迹中，我们同样可以找到相似的趋势。比如，壳牌、BP等大型能源企业，也正在积极发展新能源，向综合性的能源公司转型迈进。
记者：请问您当前关注的研究领域是什么？能否介绍一下取得了哪些阶段性成果？
蒋庆哲：我和我们的研究团队长期关注低碳领域的研究和人才培养。目前，我们的研究方向主要聚焦于三个方面：一是产业低碳；二是区域碳中和创新与协同；三是碳的转化和利用。
目前，我们已经取得了有关油气产业的低碳转型和实现路径的阶段性研究成果。具体而言，从单一技术创新逐步发展到技术创新集成，进而实现区域范围内的碳中和协同与创新，最终到整个系统治理。这一过程形成了完整清晰的低碳转型思路和具体措施。
“碳达峰”和“碳中和”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需要明确的是，在众多要素中，科技创新发挥着引领作用，是低碳发展的源动力。低碳发展和科技创新过程中涵盖了各种技术，包括减碳、替碳、固碳、埋碳等。这些技术正在迅速发展，涌现出各种低碳、零碳甚至负碳技术。不可否认，前面提到的单一减排技术对于低碳降碳发展有一定的作用，但由于多种客观因素的影响，其推广和应用受到很大的限制，发挥的作用往往是有限的。针对这一问题，我们认为碳减排技术的集成创新是较好的解决方案。碳减排技术的集成创新可以促进二氧化碳在产业链和产业间、区域间和园区内的匹配、共享和利用。然而，碳减排技术还受到制度、资源禀赋等因素的限制，难以达到最佳的减排效果。因此，我们提出将治理范围扩大至区域层面，即区域碳中和的创新与协同，以建立多元一体的区域发展新模式，提高能源利用效率。为了最终实现整个碳中和目标，我们认为系统治理是最佳的治理方案。系统治理包括领域系统治理、防治系统治理、模式系统治理、政策系统治理这四个方面。这就是我们形成的完整思路和方法。
从高层次人才培养来说，能源低碳经济学作为应用经济学下的二级学科，而我们是全国第一所招收该方向博士生的高校。在人才培养方面，我们积累了相关经验，为社会培养了亟需的人才。此外，我们还建成了富有特色的研究基地。通过资源整合，我们在早期与日本名古屋大学合作建立的中国国际低碳经济研究所的基础上，建成了中国国际碳中和经济研究院，形成了稳定的研究团队。此外，通过跨学科交叉，我们确定了稳定的研究方向，并且与多个合作单位建立了稳定的合作关系。
我们还致力于积极筹办高水平的学术会议，连续十年支持和参与洪堡论坛，突出绿色低碳这一主题。我们还同中国石油安全环保研究院合作，举办了绿色能源的相关论坛。目前，我们正在积极筹办洪堡零碳国际论坛。同时，我们也积极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连续13年发布油气产业发展蓝皮书，重点总结、回顾展望油气行业的发展，关注能源安全问题。此外，我们还连续12年发布低碳经济蓝皮书，聚焦我国低碳发展的新战略、新现象和新举措。我们通过和中国石油企业协会合作，扩大了这两本著作的社会影响，使其受到广泛关注。与此同时，我们还积极承担国家重大项目，为国家发展贡献力量。
记者：您对碳减排模式有着深入的研究和丰富的实践经验，在众多的减碳模式中，区域碳减排概念近年来逐渐出现在大众视野，能否请您简要介绍一下该模式？您对该模式的未来发展持怎样的态度？
蒋庆哲：区域碳减排这一理念，确实是我们早期提出的。从区域碳减排的角度来说，我觉得应该有具体的抓手和落地的方式，否则容易变得空泛。基于多年的研究，关于“双碳”目标的实现途径，我觉得可以提出这样一个思路。从整体思路上，我们要实现从碳排放大国到低碳中国，再到碳中和国家，最后到零碳中国，这一系列重大转变是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的，不可能一蹴而就。然而，从实际路径来看，我觉得应该反过来考虑这个问题，也就是从小范围入手，以具体项目为抓手。例如，我们可以从零碳园区、零碳小镇或者零碳企业入手，打造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一旦这些经验和模式形成，我们就可以放到更大的区域去应用和推广。一旦更大范围的区域形成了可推广、可复制的经验时，低碳中国和零碳中国的目标就有希望实现。
为了落实这个思路，我们目前应该重点关注零碳园区的建设、投资和运营方式。为此，我们积极与诸如金开新能等新能源公司积极开展合作，争取落地一些项目，并总结经验。此外，我们也在积极筹备洪堡零碳国际论坛，这次论坛的主题也聚焦在中欧零碳园区的建设、投资和运营上。零碳园区、零碳小镇和零碳企业将是我们由点到面开展工作的一个有力抓手。在这过程中，我们面临诸多理论问题、园区的标准问题、实践中的技术问题和其他实践问题。在解决这些问题时，政府、产业和研究界的合作是至关重要的，各方应发挥各自的作用。
零碳园区是各种先进要素的集合体，园区的规模或大或小，但各种资源要素比较齐全，所以我们可以做到各种资源的优化利用。而在实际操作中，我们既要关注国际上的先进做法，又要结合我们的国情，也要综合考虑各个园区的具体实际情况，设计不同类型的零碳发展模式。这将成为实现区域碳减排工作的切入点。
记者：碳减排和能源转型是大势所趋，并且相关工作已经推进到社会各个层面，根据您的实践经验，碳减排在实际推进过程中遇到了哪些阻碍？我们下一步应当做好哪些工作？
蒋庆哲：在2020年第七十五届联合国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宣布了“碳中和”和“碳达峰”的目标，这是党中央经过深思熟虑作出的重大战略决策。要想解决资源环境约束突出问题，实现中华民族永续发展，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推进“双碳”目标的实现势在必行。在实际推进过程中，要做到积极稳妥，既要根据总体部署积极推动，同时也要结合实际情况，保证安全降碳。
根据目前的发展阶段和实际情况，我们需要掌握一个合适的节奏，要切实考虑企业的承受力。对于地方政府来说，在实践过程中最大的问题是缺乏积极性和主动性，持等待和观望态度的占大多数。同时，有一些地方政府存在“不会干”的问题，针对“双碳”目标不知如何入手。依我的经验来看，地方政府目前还是更加关注招商引资问题，甚至有些地方经济发展还存在很多困难，收入问题还亟待解决。这些都是值得关注的问题，但是现在地方的发展思路需要进行调整。地方政府现有的招商引资政策手段比较有限，盲目地招商引资效果往往难以达到预期。因此，我们建议地方政府要以国家的“双碳”目标为背景，以“1+N”政策体系的政策引导为基准，结合当地的实际情况来系统研究本地区的“双碳”路径和实施方案。尤其是要明确主导产业，包括主导产业的产业链、供应链和发展生态，有计划、有目的地招商引资。招商引资要和当地产业的发展战略、产业发展所需的生态环境高度契合，这样企业才能在当地扎根生存和发展。
油气企业在这个发展过程中既面临挑战也有机遇。挑战在于，企业必须要转型，向综合性能源企业方向发展。机遇在于，一方面，油气企业依据多年的经验技术以及资金优势，可以积极发展新能源产业；另一方面，油气企业在研究推动CCS、CCUS这些技术的应用方面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目前，我们了解到CCS，尤其是碳的EOR已经做了很多探索和实践，作为工业示范项目形成了很多好的经验。从未来的角度来说，这个领域的研究和实践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其中，国际油价的外部因素影响问题，二氧化碳价格的问题，也包括实践过程中换油率的问题，这些问题的背后都有很多值得研究的课题。有些综合因素有时是不利条件，有时是有利条件，会影响新技术的应用。这时候就需要我们及时地进行研究，最终目标是要形成能够大规模商业化运行的模式。油气企业还应该积极地探索和实践CCS在老油区的应用，充分挖掘老油气井的二氧化碳储存空间，进一步将其打造为CCER交换项目，这会带来很大的价值增量。除此之外，我觉得油气企业还应积极开展碳的保值增值工作的研究和应用，同时做好碳储存、碳市场和碳金融的综合应用，这将有助于增加油气企业的长期效益，对油气企业转型发展至关重要。
记者：有观点认为，碳减排工作一定程度上会对社会经济活动带来更大的不确定，担心碳减排工作的推进会导致类似于2021年“电荒”的事件，反而不利于经济社会的发展，请问您对此有什么样的回应？
蒋庆哲：在实施碳减排工作时，首要任务是认真学习中央关于碳减排工作的部署。中共中央、国务院在2021年10月24日发布了关于碳减排工作的指导文件《关于完整准确全面贯彻新发展理念做好碳达峰碳中和工作的意见》，对整个碳减排的目标和措施都已经做出了明确部署，提出了10个方面31项重点任务。这一方案明确了碳达峰和碳中和工作的路线图和施工图，提出了很多具有指导意义的基本原则，并明确提出要防范风险的要求和“安全降碳”的概念。只要按照这些要求去做，就可以化不确定性为确定性。
现阶段来看，“节约优先”是目前工作的重点。具体来说，要把节能提效的工作做好，包括余热余压的回收利用、资源的回收利用、流程的改造和再造等诸多方面。目前来看，节能提效是可行的，预计其贡献率到2030年能达到70%左右。因此，充分开展节能提效工作不仅可以降低风险，还可以带来许多积极效益。
记者：您曾长期担任著名高校的主要领导职务，对于管理这门学问，您有何心得体会可以分享？
蒋庆哲：就大学的管理而言，我个人认为在不同的领导岗位上体会是不一样的。尤其是作为学校的主要领导来说，关注的最大的事情是学校的发展战略问题，其次就是怎样抓班子、带队伍的问题，其中包括人才培养问题。这些都是我长期思考的问题，也将处理好这些问题视为最重要的工作。长期从事这些需要大局观的工作有助于提高自己宏观思考问题的能力。相比之下，科学研究往往更聚焦于具体事务，相对更加微观一些。宏观和微观应当如何结合，产生1+1＞2的效果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处理好这一对关系，确实能产生正效应，但处理不好就可能导致事务纠纷，就会顾此失彼。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处理好宏观的问题更有助于产生正效应的效果。
学校的管理工作十分复杂，事务性的工作很多，但我认为，这些管理工作的核心其实是人的工作。做好人才管理、激励和调动工作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复杂的。科研领域的工作，更多是管事的工作，所以这也涉及如何处理好管人和管事的问题，处理好的话同样能产生正效应。以科研工作中如何带领团队为例，处理好与人相处的问题，形成一个团结协调、积极向上的团队，才能够平衡好管人和管事的关系，产生巨大的正效应。所以，长期以来在科研工作中我们十分重视团队的建设。能够形成稳定的团队，承担重要工作和重要科研项目，取得重要成果，团队是不可缺少的。这无论是对理工科院校还是人文社科院校都很重要。带领好团队，就需要做好人的工作。当然这也需要重大的项目做纽带，来维持好团队的建设。团队要形成稳定的研究方向，除了国家重大项目做依托以外，还应当有相对稳定的合作单位，这有利于团队的研究能够聚焦到固定的领域。做到专、精、深，产生高水平成果。
至于管理本身，也要因人因事而异，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有时候不能以一个通式来解决所有问题，这就需要原则性和灵活性的有机结合。大学的管理可能和企业、政府不完全一样。大学需要经常研究新问题、思考新问题、解决新问题。大学作为一种学术组织，人才培养是核心任务。科学研究是研究型大学的中心工作，是提高学科能力和水平，提高高校贡献度的重要方面。所以教学和科研都应得到重视。大学的管理要想取得好的效果，就要围绕这两项工作为老师教书、学生读书创造良好的条件。在制定举措时，多从老师和学生的角度来看问题，我们的举措就能得到好的效果。从整个环境的塑造上来说，要给老师和学生创造更有利于读书做学问的环境。我也经常呼吁“大学需要静下来”。只有“静下来”，老师才能潜心学术，不被过多的非学术因素干扰；大学“静下来”，学生才能有一个良好的读书环境。因此，在我看来，学校的领导包括管理团队，都应该具备这种意识。大学长期处于这样一种管理模式之下，就一定能够培养出高水平的人才，产出高水平的成果，为社会做出更大的贡献。
